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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睡了嗎?」
雖然美喬躺在純白色的病床,而且一張臉蒼白得跟紙張一樣,但她還是很好看。胸口輕微的起伏沒有打破周圍的恬靜,冰冷的床架反而多了一份熟悉的感覺。這幾年,美喬已進出了醫院很多次了。雖然她不穩的病情為我的生活帶來不少麻煩,但作為母親,我從沒有怨言。相反地,我還額外感到一種的存在價值。我一直以為只要為這個孩子付出,就能得到解脫。從小到大,我以一個盡責的單親母親而自豪,直到兩日前……
美喬的出現完全是一場意外,但那意外又似乎有它的必然性。或許因為經歷,也或許因為職業,我的作家母親自小就鼓勵我要忠於自己,也從不干涉我的私隱。即使在初中時,同學要悄悄地跟喜歡的男生約會,為編藉口而費煞思量,但我卻可以跟母親暢所欲言。
「怎麼了?」母親見到呆愣愣的我問:「初吻的滋味如何?」
十六歲的我還以為她有超能力,怎樣單憑一些小舉動就知道我在回味那份唇舌被玷污的羞恥?雖然母親一直形象開通,但這畢竟不是可在陽光底下肆無忌憚討論的事。
「對不起。」我低下頭,裝出一個做了錯事的表情。
「幹嘛道歉?」母親笑咪咪地問。反倒是我疑惑起來,不知道她會否洞悉除了接吻外,還有隔著衣服的撫摸。於是,我只好說:「不知道。」
「那就不需要了。記得身體是妳的,為自己負責的意思是除了忠於自己外,也不要讓關心妳的人擔心起來,那就夠了。」
十六歲那年,我戰戰兢兢地獻出初吻,同年會考我拿了廿十分;
十七歲那年,我首次跟異性赤裸相對,那年我也首次嘗到失戀;
十九歲那年,我第一次感受撕裂痛楚,翌年我為手腕劃上經歷。
廿一歲那年,我離開那個負心的男人,帶美喬來到這個世界。美喬這個名字是母親改的,當她知道我懷孕後並沒有動氣,只是嘆息:「或許是命運吧!由妳外婆開始,我們似乎遺傳了苦澀的基因。」
「媽,放心。我會堅強的。」
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,卻說就連堅強的個性也被遺傳了。「總之,有困難就說出來吧!我連走難到香港也受得了,一個小娃兒可不會難倒我的。」
對!在我眼中,母親是一位巨人。文革時,娘家被毀,委屈地嫁了給當年沒有感情的父親,好不容易才活下來。之後,她倆經歷了彷如跑了地獄一圈的旅程,千辛萬苦才偷渡來到香港,並避開警察到達市區拿到香港身份證。而安定下來後,她把握一次投稿的機會,最終成為作家,改善了我們一家的生活。她的堅忍與能幹,還有智慧與笑容,都讓我忽略了一個必然的事實;原來母親已經很老了。
歲月摧殘不了一個人的意志,卻可摧毀一個人的健康。
在香港人終於戰勝了難過的2003年後,母親卻在翌年倒下了,敗了給一種罕見的血病。醫護人員雖然非常盡責,但我實在難以說出感謝。當證實母親的病並不是由前一年的奪命疫症變種引起時,他們如釋重負的樣子冷漠得叫我倒胃。
我突然失去了倚靠,在海洋的中心翻船。出版社把書迷寄來的鼓勵信件交到我手上時,我竟從陌生人的身上得到解脫。我驚訝不少讀者憑母親的字裡行間明白她的價值觀,也有人抽出當中的句子化成安慰的說話。從前,我可沒用心地去了解。在她往生後,我卻一一細閱她的文字。原來,無論是母親,外婆及我的影子,早就在她的故事裡出現。望著那個整齊的書架,翻開一頁頁的文字,我才真正跟母親作思想的交流。自此,她從未離開過我,只是沒有回應。
那個時候,美喬才三歲。冰冷的床架仍然陌生,直到……
「醫生,美喬不會發生這種事吧!而且,要是遺傳的話,怎麼我卻沒事呢?」
「李小姐,遺傳病不代表一定會病發,也可以只是單純地把基因資料保存,妳就是其中一個例子。但很抱歉,妳的女兒的確患病了。」
「跟我媽病發時,都過了好幾年,有新藥之類嗎?」
「很遺憾。」
「那她還可以陪伴我多久?」
果然,連堅強的個性也被遺傳了……
由美喬三歲開始,我就抱著患得患失的心情過每一天。當我下班回家,把門匙插進鎖頭時,我會側耳去聽一下屋內的聲音。美喬小時候會邊看電視,邊跟電視機內的角色念對白。上小學後,她會跟同學講電話,但總會在我進門前趕緊掛線。我總會透過這些去窺探她的生活,去記住她曾存在過的生活。每次當她突然在學校暈倒,之後在醫院醒來時,她總會第一句說:「媽媽,我回來了。」冰冷的床架彷彿多了一點溫度。
還記得她小學畢業時,相比其他出席的家長,我份外激動。其他同學還有很多更重要的畢業禮,但美喬的小學畢業禮卻可能是她唯一的畢業禮。
轉眼間,她已經是一個初中學生了。女孩比男孩更早熟,美喬的下巴開始變尖了;手腳開始顯得修長;胸部的線條也漸漸出現;皮膚雖仍然有點慘白,卻分明是一個青春少女模樣。我意識到她希望嘗試戀愛的甜美及苦澀。
「美喬,妳看過了書架上的書嗎?」
「嗯。」美喬羞澀地問:「原來在婆婆眼中,男人是這麼差的,對嗎?」
「總有好人的,只是比例上少了一點,妳外公也算是好男人。但妳先讀好書,談戀愛的事還是將來再算吧!」
時代在前進,但人卻一代不如一代,我似乎比母親更封閉。可恥的我竟然跟美喬說「將來再算」,我實在無法否認完全出於自私。因不知何時會失去美喬,所以希望排除所有會佔據她時間的因素。戀愛是最花時間的,不少女人更花了一生的時間去找尋真正的戀愛。我開始變得神經質了,慢慢會追問致電來的同學、送禮物來的主人、逛街的朋友名字……甚至查看她的電郵。
「小喬,今日很高興可以見到妳。妳比我想像中更美麗,放心!雖然妳的臉色不太好,但現在不是流行美白嗎?妳可省下不少呢!哈哈!A」
這個連署名也沒有的少年A是誰?明明美喬說跟兩個女性同學逛街,怎麼會有一個男的呢?我沒有質問她,雖然身為人母,畢竟偷窺也不是一件見得光的事。
「小喬,妳喜歡今天的午餐嗎?我就覺得不太好了。對了,妳最喜歡吃什麼呢?讓我下次親手為妳做吧!A」
「如果是你親手做的話,我怎能說不喜歡呢!另外,可以不叫我小喬嗎?很老土呢!」
「我就是喜歡這樣叫妳……小喬、小喬、小喬、小喬,今日下雨的時候,我倆的校服也濕透了。小心著涼。A」
「多謝關心。但不要一直盯著人家,你想被誤會是色鬼嗎?好討厭呀!」
「小喬,我可以再吻妳嗎?A」
「我只吻我愛的人,今日是破例了。」
「小喬,妳今天又突然入院了。不知道我們將來會否有機會一起去旅行呢?A」
「放心!我會好起來的。你不要哭哭啼啼就好了,你是我的男朋友,可不是孩子呀!」
這個世界上,沒有人比我更著緊美喬,因為她是我唯一的女兒,是我身體分裂出來的一部份。如果人能有分身的話,妳也希望這個分身能盡善盡美,不重蹈自己過往的覆轍,也期望比現在的自己活得更幸福。因此,看著孩子的愛情故事,無論是甜或酸都會觸動我的神經。
當然,我更關心美喬的健康。這三個月來,幾乎有兩個月時間都在醫院。雖然我不停安慰她要樂觀面對,但客觀的事實卻叫我在靜夜哭成淚人。美喬的情況讓我回憶起母親最後的日子。
「連日來也在醫院,我已經厭倦了未能見面的日子了。我們分手吧!」
「小喬,保重了。A」
我呆住了。
難道美喬已放棄了嗎?不!即使再艱難,即使痊癒的機會再低,只要一放棄就會完全敗陣下來。無論如何,我也不想失去美喬。於是,我唐突地電郵了那個少年A,一五一十把我偷看二人電郵的事說出來。行文間除了希望得到體諒外,也拜託他不要放棄對美喬的感情。我這種連成年人的自尊也放棄了的行為,卻得到決絕的回覆。最後,我只好哀求他把電郵帳號讓給我。還好這個年輕人沒有收我分毫。
「小喬,我還是想這樣一直稱呼妳。在這段困難的日子,即使我們不能見面,但我內心仍一直支持妳的。之前的我只是一時意氣用事才會跟妳說保重,希望妳為我,也為愛著妳的人,一定要堅持下去。我會永遠在妳身邊的。A」
「謝謝!我以為當我放棄自己時,全世界也會把我放棄。其實,我只是不想見到任何人因為我而辛苦。」
「小喬,只要是真心愛著妳,就不會感到辛苦。A」
之後的我一直化身成少年A,不斷跟美喬通電郵。但她的情況已時好時壞,有些日子甚至三兩天沒有醒來。學校也不能再上了,但這反而更方便,否則要是當面見到少年A的話,也就必定穿幫了。
「我們會有將來嗎?我還有很多事想嘗試,聽說大學的生活很好玩又自由,職場上的打拼也很熱血,而且……你覺得當我穿上婚紗時,會很美嗎?」
「小喬,相信我。我們的將來必定很豐盛的。而且,妳一直是我心目中全世界最美的女孩。A」
兩日前的下午,我收到醫院的電話說美喬的情況急轉直下。我馬上拋下工作後,冒著大雨趕到醫院,卻見到醫生不停地搶救。我心亂得像一隻盲眼的老鼠在東碰西撞,濕漉漉的身體卻只能筆直地坐在病房外,世界在剎那間凝固成一個沒有時間概念的空間。母親彷彿坐在我旁邊安慰我說:「人只要存在過就不會消失。」
突如其來的一陣心悸,難道是母親來接走美喬嗎?
不知那來的心情,我竟把電話拿出來。一看之下,發現在醫院來電前,原來美喬發了一個電郵給少年A,不!是給我才對。
「媽媽:
今天的天氣太好了,暖和的陽光好得叫我必須對妳坦白。很感謝妳一直的照顧,也感激妳讓我嘗到戀愛感覺。從小到大,我就有偷看外婆的小說,早就蠢蠢欲動了。可是,我知道自己會比大部份跟我同齡的男生早離開這個世界。請不必難過,因為我每次醒來已經很感恩了。但我畢竟想嘗一下那種甜與苦交織的感覺,所以我創造了一個男朋友出來。其實也太易猜出來了,要是真的有男朋友,又怎會不使用WhatsApp 或直接來電呢?因為我只有一部電話吧!
起初那只是我在醫院無聊時的玩意,但我卻慢慢迷上了。那天,當我發現自己沉迷得害怕總有一日連幻想的他都失去時,我就主動提出分手。可是,我卻想不到妳會把他復活過來,而我卻不知如何拒絕。這大概是另一種欲拒還迎吧!當然,妳的回覆也太細心了。我認識的男生都是粗心大意的。
媽媽,請相信我。即使妳偷看了我的電郵,我還是真心感激妳的。因為我早就覺得妳可能會在日後透過這些東西來懷念我,所以我才把密碼設定為我的生日,好讓妳容易猜到。
感謝妳帶我到這個世上,也感激妳成為我唯一的情人。陽光實在太讓人舒服了,我想好好地睡一覺了。在夢中見面時再談吧!
美喬」
醫護人員離開後,我坐在美喬的床邊,望著這個比我還要聰明的孩子沉沉睡去。病房內的恬靜跟窗外搖擺的樹葉成了強烈的對比,彷彿在一玻璃外是另一個世界。或許真的是兩世界,所以在美喬的眼中,一切也是美好的;陽光和暖,病床熟悉,心跳正常、呼吸繼續……
於是,我溫柔地在她耳邊問:「睡了嗎?」
對了,我只是一個永遠地愛著她的少年A。

一連三星期的故事,既是獨立,又有關聯。由「落葉的信」開始,帶出女人的內心轉變,原來一直埋藏著「講不出口的短信」羈絆。最終,成為了「少年A的苦惱」。四個女人的心思,雖身處不同年代,但卻互相牽引。